書名:《我是許涼涼》
李維菁著
印刻出版,2010年10出版
年華老去換情傷
去年十月,我坐在圖書館,打開了當期的《印刻文學生活誌》,〈我是許涼涼〉開頭的這幾句話,彷彿牽魂者,吸引我這樣年紀的女人。一口氣讀完節錄的片段,感動不能自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激動,引頸等著一本小說上市,且是新人之作。而李維菁化身書中人物,帶著受傷後仍閃亮的眼睛微笑,在書裡和你對望,「妳,也是另一個『許涼涼』嗎?」
三十八歲的女人與二十六歲的男人展開一場愛戀。
女人在投入之前仍保有理智,試圖抗拒,男人卻說:
“It’s not about age. It’s about two souls connected to each other.”
最終,靈魂連結鬆脫,女人遭受遺棄,年齡是嚴峻的問題。
當愛情來的時候,你覺得上帝對你好好。你抱著他睡,他總是叫你寶貝,你們一起蹓狗,幻想未來……,凡此種種,甜蜜如在天堂。
然後有一天,你突然不被愛了,一開始你只是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甚或一無所知。愕然!像是在深黑井裡突然被抽去了繩索,你開始拚命伸手去抓,但一次又一次,只是弄痛了自己。
掙扎自苦愛不愛
當一方不愛了,感情的天秤立刻傾斜。一如畢卡索熱戀著費爾南德‧奧利弗時,畫中的她美若天仙;而當畢卡索不再愛著費爾南德,揮之不去的費爾南德則成了醜陋的妖魔。
為什麼不愛了?你覺得不公平,不明白為什麼,開始大吵。而每次吵架,你便後悔,你痛著、忍著,帶著還淌血的心懇求,一次又一次的退讓,只求他不要將你遺棄,終於,你將他和自己一起逼到牆角。於是,他扭住你的雙手,推你撞向門。因為他害怕,他要的只是你放手讓他走,你卻柔軟強韌如斬不斷的蔓藤。最後,渾身是傷的你總算心死了,「不動了,臉腫了,眼睛也酸楚了。」然而是誰將愛情推至這樣的絕境?搞得如此狼狽不堪?
愛比死更堅強,李維菁寫盡愛情的荒涼,寫女人在愛情垂死邊緣的掙扎與奮鬥。寫那些垂死前泊泊湧出的鮮血與傷痛,那些歇斯底里與自苦。然而她並不意在控訴「不愛了」的那個人,帶著絕冷的自省,李維菁直指問題的核心──是少女心。
少女讓你一再跌跤,少女讓你不肯變老。
接著,角色與年齡替換,從〈我是許涼涼〉的姊弟戀,到〈普通的生活〉裡男大女二十歲,女主角依舊純潔一如少女獻祭,換來的卻是相同的結局。
當愛情褪盡,可憐復可笑。
妳可笑極了。
妳真可憐,一個女人帶著兩隻貓這樣子過日子。
我覺得我更可憐,可憐的是我,一個破老頭帶著破皮囊揹著這樣的破人生。
自苦也自憐,卻又充滿自省,因為李維菁並非不知道愛情人肉市場的現實與殘酷。
愛情難逃階級律法
「這世界的隱藏的律法是如此清楚明確簡單的,但這些是不可說的。
美麗的、明亮的、活躍的、多彩的、富有的、生殖力旺盛的、家族顯赫的、強壯的……無所畏懼的、充滿信心的,終究會得到一切。
世界的律法神奇簡單,情慾的律法如此神妙地與工作職場、親情交換、友誼聯盟、財富爭奪、土地取得、社會地位、政治實力的律法一致密合。
其實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些階級的律法了,但我當時以為愛情是唯一可以打破這些牢固階層使之崩潰的唯一可能。
但,其實什麽都是早被階級化規定好的。這世界,早就規定好了……」(p.58)
然而「許涼涼們」卻依舊匍匐前進,跌倒又爬起來,永遠在現實與夢幻的邊界上漂流。不是不懂(其實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只因為現實不可愛,所以「少女們」固執地停留在那個邊界點上,「明知虛妄,卻因為事物的真相不迷人而執意停留。」即便早已經知道這些階級律法,卻依舊在愛情的人肉市場裡闖蕩,非要拿最稚嫩純真的一面去碰撞利刃的尖銳與冰涼。但也唯有實際遭遇了,才會知道那是怎樣錐心刺痛,才會知道什麼是刻骨銘心。
於是,絕對聰明卻有著少女心的李維菁,帶著清醒的眼和盲從愛情的心,精準細膩地以極熱的一如自傳寫法,描寫愛情裡的炎涼、癡迷與耽溺,又冷靜地展開愛情的哲學思辨,拆解痛苦的癥結,用既耽溺又抽離的迷人語調,創作出這本感性與理性兼具的小說。
犀利解剖女人心
《我是許涼涼》一書以兩篇中篇小說〈我是許涼涼〉、〈普通的生活〉,同樣是老少配的故事,顛倒的年齡差距,譜出城市裡中年少女的鎮魂歌。而輯三「少女學」裡的十幾篇文章,則像是補述與引申,寫手指、皮膚、唇蜜、單眼皮、離子燙,寫那些城市中男女情愛的追逐與不倫,也為老少女們做了更細密的成分分析。俯拾皆是佳句,使你不得不讚嘆李維菁敏於觀察世間眾生,且文字犀利。而楊澤的序與駱以軍的跋,兩人精闢的解讀與精采的文字,也彷彿為少女帶上耳環,為本書增添光芒。
也許全書讀來並非毫無瑕疵,且兩篇小說一口氣讀下來,對一些無法同情這類女子的讀者而言,或許覺得女主角們太過自溺,而略顯不耐,但這仍然掩蓋不了李維菁初試啼聲的精準力道及文字魅力。
〈永遠的少女〉開頭第一句是:「人近中年,胸中的少女始終不肯走。」
李維菁又說:「懷著少女情結的女人啊,失落的在這大街小巷中穿梭,小心地護住自己心頭的那個小女孩,生怕被人發現。這個世界,比老女人階級更低的,就是有著老女人外表包裹著的少女。」
你當真以為她們夠可憐、夠可笑了。但詭異的是那也是一種迷人與可愛,以至於驚動了楊、駱兩大高手提筆護駕。
愈自苦,愈美麗。愈美麗,愈自苦。
自苦,同時也是自戀的。
「都是少女搞的鬼。要不是她,你的人生不會像列不靠站的公車。……
有好幾次我只想長大。
夜裡我捧著麵碗對著電視機,看著看著突然嚎啕大哭,死命捶打胸部,咒罵著少女:『滾!快滾!滾出去!』我覺得,少女再不走,我就要活不下去了。
少女消失了,第二天她又回來,幽幽地看著我。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將少女吃下去,塞回胸膛。
沒有了你,我活著又是為了什麼?」(〈永遠的少女〉)
甘願淪溺復重生
愛情是戒不掉的癮、是生命的光源,對「少女」而言,沒有它,生命無以為繼。於是「少女們」不斷在貪瞋癡裡輪迴,不準備上岸,一次又一次既純真又老練地排練著愛情的老戲碼。「你感到被遺棄,或是你感到孤獨仍然不要我進入你的人生,我不知道哪一種感覺比較讓我痛苦。」
也許不能愛、不再愛了,才是人生中最大的痛苦。於是「少女們」不斷挺進,苦行僧一樣地繼續她們的殉道旅程。
而你以為經過這一切,老少女早已形容枯槁,如行屍走肉,不再對世人微笑。然而你卻發現,每一次浴火後,「少女們」總能重生,在滄桑的眼神裡透著一抹淡淡的、調皮的微笑。幽苦又美麗、可憐卻迷人。她們既是女神,也是女鬼。
《我是許涼涼》當然也可算是貨真價實的「療癒系」小說,「許涼涼們」藉此複習自己的遭遇與傷痕。在掩卷之時,輕輕嘆口氣,並且相視一笑:
「原來妳也在這裡。」
攝影 / 莊媛晰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2011年七八月合刊號,第84期《人籟》論辨月刊。